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犟人聽見的聲音

百姓民生 閲讀(1.8W)

□漆寨芳

犟人聽見的聲音

老牛耳敗,學校照顧他別上課了,專職做好總務工作。這已是第三次這麼決定了,我去傳達時,他的左手呈瓦狀遮住左耳朵,貼近我的嘴巴,問:“為什麼?當教師的不上課了,還是教師嗎!二百來人的一所小學,總務能有啥事做,我要上課。”

“你可以修修桌凳,給中午不回家吃飯的那二十來個學生燒一壺開水,事兒多着呢。”

的確,我們這樣的鄉村小學,教師緊缺,校長也要帶一門主課,總務哪有專職的。老牛的情況較為特殊,五十六七歲的人了,再有三四年就退休了。這幾年耳朵犯疾,左耳朵在天陰下雨、季節更替時老流黃水,跟他説話總要高音播放。耳朵不好使的幾天,他在講台上説,學生在下邊講,讓外面人聽着好似教室裏沒有教師,學生亂哄哄成一窩蜂。這樣下去,影響課堂教學質量的提升,學校出於對老牛和學生雙重考慮,召開全體教師會議,決定讓老牛做專職總務,他所帶的課加給年輕教師,大家也都樂意。

老牛不答應,也就不交手中的教本教參,上課鈴一響,是自己的課就往教室裏鑽。是他思想上有了負擔的緣故吧,我和他談過話的第二天竟然在講台上流鼻血了,用握着粉筆的手去摸,把白粉筆染成了血紅色。我去宿舍看他時,他的面前是半臉盆涼水,正用雙手掬着涼水在額頭上拍打,半盆水呈淺紅色。我的心隱隱作痛,我勸他別犟了,身體要緊。他卻説沒事,是天陰的緣故,氣壓低,悶熱,頭有點暈,就流鼻血了。我説不行,你得去醫院做檢查,把耳朵也治治。我怕他死犟不肯,出門時順手把辦公桌上的教本教參教案拿走了。他急了,衝出來拽住我的胳膊喊:“你……憑什麼剝奪我上課的權利?”

“憑對你的負責!”我也吼。

他愣了一會兒,臉上掛了極為勉強的笑,説:“好吧,我明天就去醫院做檢查。你讓我把這篇課文講完,就一個課時,行嗎?”他近似於祈求了。

“我替你上課。放心,我會和你一樣負責的。”我拉住他的手説,我感覺到了那雙手的顫抖,微微的,有點冰涼。再看那張臉,露着笑,含着悽苦,又顯哀求。

“你我同事十多年了,你説,是不是我再也不能上講台了?”他不等我回答,接着説,“講了大半輩子的課,臨退休了,不能進教室了,你説我……”他的淚花花在眼眶裏轉起了旋兒,一股淒涼也瀰漫過我的心頭,讓我説不出話來。我把書本夾在胳肢窩裏,雙手握着老牛的手,強忍着好一陣子才鎮靜過來,我説:“明天去醫院吧,等你回來了,教本教參我怎麼從你手上拿走的,我還怎麼交給你。”

“拜託了!”他的身子慢慢勾了下去,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。

老牛到縣醫院檢查後又去了省城醫院,半個月後回到了學校。他回來的那一天,容光煥發,和同事們打招呼時不再把左手收成瓦狀往左耳朵上遮了。但我隱隱感到他聽人説話還要把右耳朵朝你偏轉,其實他的右耳朵耳膜早已破了。他從省城帶回來了三樣東西:一台筆記本電腦,一把木工斧子,一把手鋸。我想,他會在當晚向我要他的教本教參,可他沒有。晚飯後,他把各教室裏的壞凳子全部收到自己的宿舍門前,給腿鬆動的凳子紮起木楔來,直到天黑才休息。

晚上,老牛來到我的宿舍,我倆煮罐罐茶,邊喝茶邊閒聊。他始終不談病情,在我幾次詢問中,他才説左耳是中耳炎,耳膜上留了個疤,聽力已喪失,醫院給他配了個助聽器,價錢太貴,要2800多元,他對着型號在網上查了一下,網購才1200元,他就在網上買了一個,過兩天貨就到了。我説你太摳門,在健康上花的錢你省什麼。他苦笑着搖了搖頭,不省不行呀,大兒子結婚生子,一家人剛安頓合適,二兒子的對象也談好了,要房,要結婚,不省能行嗎!我無話可説,也只能搖頭。我問流鼻血是怎麼回事?他説血壓不正常,大夫開了藥,堅持吃會沒事的。

“這幾天我閒着,咱就不僱木工了,有些班級的凳子缺胳膊少腿子的,我把它修理好。等網購的助聽器來了,我再上課。”

“你修什麼,咱僱人修理。”我不同意。

“我是總務,我也會修理的。省幾個錢,咱給各教師宿舍把網線接上。”

我知道老牛犟,就沒再説啥,隨他去吧。

那個下午細雨霏霏,郵遞員送來了一個正方體的小盒子,老牛的助聽器來了。他歡喜若狂,急急忙忙地打開小盒子,把那隻肉色的小器具套在左耳朵上,站在屋檐下靜聽着。

我問:“怎麼樣?”

他説:“很好的,和醫院裏的一模一樣。”“我問你聽力怎麼樣。”

他説聽到了雨聲,沙沙沙的,敲打着紅葉李的樹葉;風呼呼呼地吹着,花園裏的花兒互相碰撞的聲音都能聽得見;還有屋檐下雀兒喳喳喳的叫聲,我有多長時間沒聽到鳥兒叫了呢?多悦耳呀!

“把教本給我吧,明天我上課。”

學校用老牛修理桌凳省下來的錢給全校教師宿舍接上了網線,老牛就用他新買的筆記本電腦備課上課。以後的日子裏,學生誰的凳子壞了,誰就放到老牛的宿舍門前,第二天壞凳子就修理好了;以後的日子裏,老牛天天要在中午飯前用煤爐子燒幾壺開水,放在宿舍的窗台上,讓那二十來個離家遠的學生中午喝;以後的日子裏,老牛戴着助聽器,抱着筆記本電腦,從宿舍到教室,從教室到宿舍,風風雨雨地走着,很少缺課。

今年三月,老牛光榮退休了,他離開學校時,把那把斧子和手鋸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行李包。去年學校建成了“標準化學校”,全校的課桌凳換新成升降式單人課桌凳了。斧子、手鋸留下來也沒啥用了,他説自己收藏着,留個念想。